视野逐渐辽阔，直叫人睁不开眼。阳光浓郁得像流淌的溏心蛋黄，江面是刚刚煮沸了的高汤，不断地闪耀着不属于是人间的光景。人界是美好的，在流到轮回里，就算是半人半仙的修罗，也没资格凌驾在人界之上。善恶并存的世界里，包罗万象才能万象归一，人界，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世界。

亿凡看着眼前的风景，沉默不言。它想要追寻的，不是幻境，而是真实又有烟火气息的世界。而这里，似乎正是它所追寻的地方。

“为什么这样的风景我要和你们几个一起看啊！”霖琊瞥了瞥嘴，顿时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惨太惨。不知道是不是幻听了，霖琊总觉得自己听到万雅“噗”地笑出了声，只是她转头看她的时候，她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。万雅还在很认真地飞行着，似乎并没有发现霖琊在看她。摇了摇头，霖琊又看向身右侧的安平邑峰。

这孩子此刻张大了嘴巴，相对而言高大的身躯完全蜷缩在霖琊的身侧，那一头的泡面头在风中摇摆着。

说到头发，万雅是独自飞行，原本就气质如若冰霜雪芷，此刻发丝飞舞，阳光下的万雅肤若凝脂、发丝根根分明又柔软至极，衬托了姣好的面容。那一身绣有紫色蝴蝶图案的襦裙显得这年轻的人形身躯更加婀娜。

起码这边三人是这么认为的。

比惨的话，谁都不及亿凡了。他原本就要飞行，可奈何腰上又有两个重物——霖琊和邑峰。霖琊也就算了，这姑娘毕竟给了自己名字，加上禁制在身，他不得不在她附近。可这安平邑峰又是哪里的人类小屁孩？胆子小也就算了，在一旁鬼喊也情有可原，可多带上他一个怎么就这么重呢？

说话间，自东向西刮来了一阵大风，那大风吹动了霖琊的长发，只见下一秒，亿凡的视线里就出现一团浓墨的黑。

“霖琊！你这头发太碍事了！”亿凡这幅身躯嗓音稚嫩，说出来的话非但没有一丝的威严，甚至还有些好笑。

“什么？我头发碍事？风是我吹的吗？你那么矮难道怪我吗？你就不能高大一点，然后躲开？”霖琊纯属是在为自己开脱。一旁飞行的万雅笑道，只是微微一笑：“女孩子怎么能剪头发呢？亿凡你的脾气什么时候能好点？”

话一说完，万雅就立刻加速，往前飞去。留下气得跺空气的亿凡——虽然此刻他只能露出凶狠的眼睛，再凶狠也不过就是像恶猫一样“嗷呜”、“嗷呜”地哼罢了。

已经离目的地不远，因为从很远的地方开始，回途江边的渔村那里聚集的身影众多，除了邑峰的其余三人都看得明明白白。霖琊深深吸了一口气，想要闻一闻四处有无瑶瑶的味道，却因为闻了满鼻子尸体和鱼内脏的血腥味儿，差点儿没把肠子都吐出来。她捂胸口想吐的动作还引起了亿凡的恐慌。

渔村岸上搁浅了不少的船只，万雅先一步飞行到那里，挑了个还算干净的小船，站在那里认真四处看了半天。亿凡嘀嘀咕咕，很快也飞落到船上。急速的飞行和上升迫降早已叫邑峰腿软到站不起来。另三人嘱咐邑峰暂时坐在渔船上好好休息，默契地走到渔村聚集的人堆里，一直到挤到人堆的最中央。

只是霖琊没注意到，邑峰的隐身状态很快解除了。

起初霖琊还是抱着亿凡的腰的，可是走到人堆最里面的时候，有人撞到了霖琊，她下意识地扶了下腰，便再没跟上亿凡和万雅的脚步。因此走到人堆中央的时候，霖琊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脱离了与亿凡的肢体接触之后，隐身术就不再存在的事实。

原本渔村的人和一帮官宦衙门的人在看仵作处理江里捞上来的尸体，正处于想看不敢看的时候，这尸体旁边却突然凭空出现一个看上去十几岁的姑娘来。这样的事，真的是生平从未见过。

修仙之事本不是什么少见的事，这姑娘看上去仙气也是被仙气所笼罩，这大陆之上修仙者原本就位高权重，一时间，围观的众人皆对霖琊有了忌惮之心。在第一个渔夫忽然跪下之后，接二连三地又有更多的人忽然跪下了。

那“噗通”、“噗通”的一声声，直叫霖琊觉得奇怪：这下水饺呐？死的人是谁啊？跪这么一大片？

从她的视角看过去，那尸体虽然泡水肿胀多日，但似乎完好，四肢躯干都在，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也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疤。而尸体身穿四品官府，袖口领口均纹有梅兰竹菊的暗纹，就连衣襟上的图案，也是象征了九品上四品的四灵兽图案。

见她细细打量，人群里忽然有个声音道：“不知仙子看出了什么端倪。”

霖琊专心瞧着尸体，并未在意。亿凡大惊，只好小声俯耳说道：“霖琊，他们是在跪你啊。”之后的片刻，霖琊的内心经历了从疑惑到纠结，再到震惊的过程。她伸手到一渔夫的眼前摆了摆，那渔夫不一会儿就瞳孔震荡，头低得更低了。

不是吧！

霖琊白了亿凡一眼，俨然是已经把事情所有的责任都怪到他身上了。事已至此，霖琊总不能再凭空消失掉，这样会显得她有些可疑的。

她咳嗽一声。

完全端出自己是个“每天只喝露水存活的仙女”的架子，霖琊随手捏了一诀，一丝凉意顿时从自己的指甲窜出来，那蓝色的灵力汇聚，最后在她的掌心，出现一镶玉的笔。那笔乍一看失去就给人一丝丝的凉意，笔柄看上去厚重，看不出是什么材质，此刻正有一道光点汇聚在笔尖。

周围人只觉得头顶有些凉意，不一会儿就抬起头来。只见人群之中站着的仙子正用那笔不知在空中写着什么，而笔尖走势的万般玄机，他们看不透，只看见空中无一物，蓝色的笔迹缺留在了空中。

仙子踱了几步，又深吸一口气，皱眉头之间，恐怕是想到了什么。那仙子娇小的一个，眼眸灵动、清澈、似宝石或者清泉。她的手挥舞着，带动着部分灵气不断旋转着，很久才说道：“我虽是仙子，但至今也不过达到万象境，不能窥探本源，看透因果。但是我路过此地，却觉得事情十分蹊跷，这才现身。不知诸位里可有负责处理此事的大人，我还想和之讨论一二。”

话音刚落，一人从缓缓起身。是个穿着深蓝色名贵便服的男人，男人看上去尚且年轻，但眉眼透露凶光，虽然话未出口，动作神态却十分慵懒随意。一瞬间，霖琊心底暗暗揣度此人恐怕是个十分不这么好对付的人。

他开口道：“仙女妹妹，我就是负责此事的人，你有什么话，对我说便是。”

随即，渔民们都被疏散开，尸体附近只留下霖琊等少许人。

霖琊不爽，心想要是姑奶奶告诉你年龄的话，谁是妹妹还不一定呢。万雅和亿凡此刻已经探查过了尸体，万雅更是走过来悄悄说：“这尸体身上满是妖气，妖气延绵数里，分明是妖物作祟。”

“或许，我们可以借一步慢聊？”这男人看上去年纪不大，却讨好得很：“这尸体的味道，并不好闻。”

霖琊汗颜：“大人，我觉得这里就极好。”

“这尸体从江中打捞，死去的人身穿四品朝服，显然是上朝过程中被害。尸体周身遍布妖气不说，尸体不知经过多久的浸泡，如今十分肿胀，但是从京都一路南下，这尸体不可能还是如现在我们看到的一样完好无损。它无论是死亡原因或者死亡地点甚至抛尸地都很可疑，如果可以，我希望你能重点调查这方面。”霖琊说完，却见蓝衣男人一脸惊讶道：“可是如若这位大人自己想自杀怎么办？”

“怎么办？难道这是我的工作？”

可是蓝衣男子扯开话题又说：“仙女妹妹，你误会了，我的意思是，我不过就是个跑腿的。我本是这东南一带县郡的阁主，这些日子本来是要筹办商会来着，今儿个却莫名被人安排来了这，你说这差事儿，根本就不适合我。就像妹妹说的那些，我都顾虑到了，甚至顾虑得更多，可是明日商会在即，我得将此事全权交予衙门。”

她并不想知道他是谁……霖琊与这蓝衣男子拉开距离：“衙门的事，为何要交给你？”再回味了会儿他的话，霖琊顿时恍然大悟。这人，是东南阁的阁主！东南阁，不就那个温侯爷和珂瑜阁主美好故事的发生地嘛。不知那个故事是真是假……

八卦的想法一旦诞生了，就很难消除。

“仙女妹妹，我还没有好好介绍自己呢。”蓝衣男子半眯着眼露出一个自信的表情道，“我姓温，名楚乐，字雅贤，是东南一带县郡的阁主，这一带都是我们温家的地盘。”温楚乐很明显地感觉到眼前的女孩脸上有了几分笑意。

“温家，我是久闻大名。温公子且看我刚刚画出的灵图。”霖琊将蚀刹笔指向刚刚在空中画出的图案：“水为阴，山北阴，山南阳，回途江在江南一带逐渐变浅，而后与一座山形成天然的湖泊。自此，扼风郡原本生门在南，可南边极阴，死门位置在极阳的祀屠塔。可是我飞行经过扼风郡边缘时，却觉得阴阳颠倒，生门死门位置竟互换了。”

“妹妹察觉对了。”温楚乐笑道：“我们温家信奉阴阳教，曾经用过一些独特的手段，将生门死门互换。这样，祀屠塔又正好位于东南县郡一带的正中央，极阳又是生门，所以扼风郡成为东南县郡的最中央郡县。”

温楚乐十分坦诚，但霖琊估摸着这些事情，大抵是扼风郡人尽皆知的事情。“有了好的气运，扼风郡甚至成为全国商会交流中心。”霖琊喃喃细语。

这话说的令温楚乐眼前一亮：“全国商会交流中心……这个称号不错。”

就在他二人交谈着的时候，亿凡和万雅二人已经完成了对尸体部分信息的收集。包括尸体的气味，尸体的腐烂程度，以及尸体生前的部分记忆，但是他二人发现，这人最后的一段记忆是缺失的。

万雅对亿凡说：“看来的确是有妖物作祟，刚刚飞行在空中，我能感受到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有一处极阴之地。”

“我也感觉到了。”亿凡指了指北边，“离这里不远，想必是有什么邪祟的东西在。”

邑峰正休息着，忽然觉得身上阳光的温暖少了几分，一抬头，是很好看的万雅。万雅问他：“你好点了没？”话音刚落，只见邑峰拍了拍胸脯笃定道：“我已经没事了。”看到邑峰这样，万雅却忽然微微一笑。

亿凡走到霖琊身边无意回了个头却见到万雅的笑容，顿时觉得不耐烦。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地方，他又嘀咕。

此时，这东南阁的小阁主却拉着霖琊，非要带她回温府，说是要好生照看着，霖琊又不知道该怎么拒绝。结果她一转头就瞧见亿凡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，也没太在意，就对温楚乐鞠了一躬：“小阁主的好意我心领了，我就先走一步了。”说完，霖琊立即抓住亿凡的胳膊隐身而去，霖琊位置变换，原来的残影也逐渐消散。

这不，都消散了老一会儿了，温楚乐还对着长空叫着：“仙女妹妹！你不要走啊！”一边说着，在太阳光之下，眼角似乎还有什么晶莹剔透的东西顺着这人的脸流下来。

霖琊自然还没走，她只是讪讪发笑。亿凡扯动嘴角说道：“他脑子不太好吧？”

终于，在生平第一次，霖琊觉得亿凡说的没错：“我刚刚居然还有一瞬间以为他是个正常人。”

萧声从何处而来，带着一丝丝竹香，携夹着一缕愁思，在婉转的曲调里化作一阵阵微风。宫商角徵羽，琴棋书画唱，笔墨纸砚里，款款幽兰香，楼亭倚栏杆，缓缓泪满裳。恐怕是再多的欢笑，也早已与她无关，那些莺莺燕燕、春去秋来的人也好，物也罢，都随着回途江流逝了。

年轻人在台上这么说着，台下的孩童大多并不懂，只嚷嚷着叫道：“小师傅小师傅，我们还要听故事。”这所谓的台子，不过就是一个高点儿的台阶罢了，孩子们似乎与这年轻人很是亲近和熟悉，讲故事，似乎是他们总是要干的事情。

然而我们的博爱小师傅今天却不想讲下去。

他是铁匠所生，是个没有修仙天赋的凡人。虽然从小被迫学习铸造，但他一直喜爱读书即便是家人再反对，他也坚持去学堂念书。今年秋闱即将开考，他也该花时间好好熟读古今的佳文诗篇了。

但是他今天不想讲下去的原因倒不在于他备考心切，而是因为他身后的姑娘，已经跟了他一路……

虽说这姑娘生得极其贤淑温柔，他还忍不住多看了两眼。对的，他是清心寡欲、只爱读书的人，才不会注意到到这姑娘现在就正盯着他，笑得正灿烂。

花了好大劲儿才打发走了孩子们，盛博爱抬起了头，收敛了些笑意。那姑娘还站在那里。